二零一一年，小巷，十二月晴朗。
小天南街树荫繁茂，冬日暖阳透过叶隙洒下。脏兮兮的街沿，此刻我就站在上面。
在我的面前，一串店铺从左到右，逐次排开。而与我正对的这家，门是玻璃做的，店门前两块半身高的人形展板，是两个大眼睛水汪汪的女仆妹子；店门的上方，则贴着用花体字写出的“Rozen”五个字母（读作“罗真”）。
据店长马红所说，Rozen这个名字，来自一部以人偶少女为题材的作品《蔷薇少女》，外文名是Rozen Maiden。虽然maiden指代“少女”，和表“女仆”的maid并不是一回事，但店长很喜欢《蔷薇少女》，索性就直接将Rozen当作店名了。
那么，透过玻璃门，能看到这家店怎样的景象呢？
先要问问各位读者。若你以前从未来过女仆咖啡厅，对女仆店会有怎样的印象呢？
是不是觉得，一推开店门，就能看到女仆们身着黑白相间的制服，分列两行，动作整齐划一地向你鞠躬致意，齐声说：“欢迎回来，主人！”声线娇媚妖娆，极尽绵软。
你惬意地走进店内，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味，沐浴着橘色的灯光，找了张沙发坐下。屁股刚陷进去，两位玉面雪肌的女仆便立时凑近，细心地揉着你的肩膀，还凑在你的耳边体贴地私语，声似仙乐，气若幽兰……
哈哈，够了。
我很明白，误解总是存在，也无可避免。就像小驴、钟婷、高亚纪，她们对时下的女仆文化有诸多奇怪的想象，实在是太正常了，并不是她们的错。
但请记住，上面的所有描述，以及与这些描述相关联的遐想，都是不准确的瞎想。
大概只有一条，稍微准确一点……
当我推开店门，迈入小店时，门上风铃响动，一位正端着杯盘、匆忙疾步的女仆登时转过身来，笑容可掬地对我说：
“欢迎回来，主人！”
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，总能让我倍感亲切。
但在此之后，妹子继续忙自己的，暂时把我晾在一边；另一位空手的女仆则从楼上走下，问我是否要上楼，我点点头，踏上了木制的楼梯。
对了，这里要交代一下店内的装修布局。如你们所见，这家店分两层，搭建的夹层修在距地大约三米高的位置。从入口往里走，先是一台大大的壁挂电视，其下是几台游戏机；正对游戏机的是一张长桌，一条可供几人坐的沙发；沙发两侧几面小圆桌，够两人相对而坐；再往里走，就是吧台和厨房了，以及吧台旁侧的另几面小圆桌，和一张小沙发。
店内的灯光偏暖色。临门处摆了个小玻璃柜，里面全是大小各异的手办模型；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海报，上面全是不同的二次元角色。
顺着楼梯上去，来到夹层，这里同样摆了张长桌，长桌前后是两条长沙发，靠墙的沙发后面有一个书架，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漫画书，有的崭新有的泛黄。
而夹层的角落，还有一面小圆桌……咦？
让我惊诧的，不仅仅是因为小圆桌不见了，还有……
在我面前，尤依正聚精会神地紧盯眼前的——战局。
此时此刻，她和另三人，正围坐在一张绿色的方桌边，打麻将。
*
她怎么还是来了？我搞不明白。
哎，罢了，问那么多干什么，人家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，不愿赴我的约，自己过来玩总是可以的吧？
我很快便将这个问题甩开，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现在的麻将桌上。
等等……嘿，看看其他三人，我露出了银铛般的笑容。
尤依右手边是一位女仆妹子，名叫“亚麻大”，亚麻色的波浪卷发，个子小小的，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。另两位则是男生，而这两人嘛，一胖一瘦，仿若哼哈二将……
没错，没错。他们不是别人，正是我的两位损友，豆师傅和爱生饭。
看他们这模样，面色灰暗，没精打采；再看看他们手上的牌，你就知道原因了。
霎时间，豆师傅目光如炬，抬起肉乎乎的胖手，在自己的麻将牌上晃来晃去。电光石火间，他的三根手指，搭在了一张牌上。只见他手上青筋暴突，额上汗水滴落，而他，手指弹动，打出了神之一手——
“六筒，就决定是你了！”
麻将在桌上跳了几下，混进牌堆。现在，局势是否……
“哈哈！漂亮！”
尤依欢呼雀跃，随即把自己的牌全往下一扣。
“走了！”
她心满意足地收起这张六筒，又和旁边的亚麻大默契地击了个掌。拿到这张六筒，她便成功胡牌，对她而言，豆师傅的确打出了神之一手。
而豆师傅，刚刚燃烧的战斗之魂，顷刻间便被浇灭，失魂落魄地瘫在自己的牌上。
看他和爱生饭这样愁眉苦脸，这是输了多少钱？继续下去，只怕连衣服裤子，也要全输进去了吧？
我却并不心疼，甚至心花怒放。嗨呀，这两个家伙也有今天！
“喂喂喂，你们两个！”亚麻大见两位男生奄奄一息，非常开心地又补了一刀，“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！太阳还会升起，单身还会继续，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？快来快来！我还要攒够回学校喝奶茶的钱呢！”
“哈哈哈，我也要赚够今天的餐费！”尤依也开怀大笑，然后不经意间转了转身……
她看到了我，短暂发愣之后，哼了一声，没好气地把头扭回去，将麻将哗啦啦地推进了洗牌桌里。
我苦涩地叹气，只能先在旁边的长沙发找个位置坐下，同时接过另一位女仆递来的菜单，随便点了杯饮料。
接下来干些什么？或许应该找本漫画，边读边等穆晴的消息——她家住河滨印象小区，离这里不算很远，她会坐公交过来。
但和尤依关系依旧尴尬的情况下，我感觉有些难受，于是在等到饮料端来后，喝了两口便悄然下楼。
除了楼上打麻将的四人，楼下也是一片欢乐。最开始招呼我的那位女仆叫六夜，此时正捏着手柄，和几位少年少女嬉笑打闹地玩游戏；而带我上楼的位叫咲夜，是六夜的双胞胎姐姐，生性羞涩，正端着餐盘，继续忙里忙外。
这两位女仆，还有楼上的亚麻大，和我们一样都是学生。她们利用闲暇时间到店内打工，工作内容和任何咖啡厅的服务生并无两样，最多就是会陪着客人聊天玩耍，打打游戏、玩玩桌游、谈谈人生。
店里有严格的规章制度，保护这些女孩子的人身安全与名誉；同时那些被大众认为猥琐下流的“宅男”、“宅女”，几乎没人会有哪怕一点点越矩的念头。
她们和我，都是二次元爱好者。大家在一种搭建出的文化氛围中，共同享受着这种小众文化带来的快乐。
看到我下楼，一位身着女仆服的眼镜女子朝我走来，亲切地向我打招呼。
“纳茨！”店长马红叫着我的网名，她快三十岁了，却毫无而立的痕迹，依旧青春靓丽，“刚才忙去了没看到你，不好意思啊！你进来多久了？”
“店长客气什么呢！”我笑道，“刚来几分钟，下来晃两圈，等个朋友……”
话音刚落，我的电话就响了起来。是穆晴打的。
“夏雨啊，我到小天南街了……”
“啊，晴哥，你、你到哪儿了？”我心潮澎湃，赶忙问道，“我来接你……”
“不用了，我觉得我找得到……啊哈，找到了！门口两个萌妹子，对不对？”
听到这句时，我抬头一看……
我屏住了呼吸。
*
风铃轻盈地响起，穆晴推开门后，将手机放进了衣服口袋。
她戴着一顶浅灰色的贝雷帽，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披肩，轻轻盖住其下的黑色长袖。再往下，是一条黑色的裤袜，外面套了双及膝的皮质长筒靴。而她手上，自然是提了个挎包，至于什么牌子，我对时尚一窍不通，无法辨认，但可以想见，价格必然不菲。
在她面露微笑，向我走来时，我已彻底傻掉。而我更发现，周遭的空气，悄然发生了变化——傻掉的不只是我，从店内的客人，到女仆和店长，全直了眼睛，目瞪口呆地注视穆晴。
但穆晴视若无睹，依旧姿态翩翩，最后在距我几步的位置停下。一股沁鼻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“你愣着干什么？”她笑盈盈地问，“坐哪儿呀，带我去吧。”
我木然地点头，她又笑，再问：“尤依来了吗？”
她怎么关心这个？我犯糊涂，但还是又点了点头。
见我依然不知所措，穆晴无奈苦笑。她扫了眼一楼，再看看楼上，不等我说话，便自己提着包往楼上走了。
“喂，纳茨，纳茨！”
眼见穆晴拾阶而上，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。转身一看，店长正笑嘻嘻地歪头看我。
“纳茨，我问你啊……”她挑了挑眼皮，“那是你的……”
“啊，不不不！”我赶忙挥手，同时也压低了声音，“她、她只是我同班的同学……不是你想的……”
店长和旁边几人一起哈哈大笑，我也意识到自己暴露得实在太快，羞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。接着店长一边坏笑，一边拍我的肩，宽慰道：
“小伙子呀，以后要学会怎么掩盖心思，知道吗？放心吧，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你那个，不过嘛……既然有了想法，就好好加加油，怎么样呢？”
“我……唉……”我无言以对，“我也不知道……算了，店长，我要上去了！”
她又笑着拍了拍我的背，我匆忙抬脚，一路小跑，来到楼上。
定睛一看，哎哟妈呀，好好的一个夹层，怎么就……
变成了修罗场？
长桌的两端，穆晴和尤依，分坐在两条沙发上。穆晴和往常一样，坐姿轻盈，仪态自如；而尤依则瞪着双眼，抱着双手，没好气地晃荡着双腿。
在两人的旁侧，亚麻大抱着一本菜单。但平日一向鬼机灵的她，现在也面露难色，不知道该做什么。至于另两位男生嘛，他们还坐在麻将桌边，但注意力也全放在了针尖对麦芒的两人身上。
僵硬的空气，此时——
“你、你就是尤依！”
爱生饭惊呼道，同时他的手指，指向的是——穆晴。
我吓得毛发倒竖。果不其然，尤依和穆晴两人听到爱生饭说话，一齐扭头看他，结果发现他的手指，两人都愣住了。然后，尤依勃然大怒，拍案而起，吼道：
“你说谁是尤依啊！”
“她啊，怎么了？”爱生饭不解其意，又朝穆晴指了好几下，“今年暑假的时候，纳茨看她照片被我们发现了……”
“夏！雨！”尤依冲我怒吼。她变成了恶鬼，神色之可怖，难以言喻，“你干了啥子！”
我干了什么？我只不过是全程躺着中枪罢了！千古奇冤夏小雨，六月飞雪纳小茨。
就在尤依马上把我生吞活剥之前，穆晴又一次救我性命。
“你这么气干啥子？我才该气好不好？”
此话真真奏效。就要过来暴打我的尤依，当即又坐了下去，恨恨地狠瞪穆晴。
“你啥子意思嘛？”她没好气地问。
“我啥子意思？你觉得喃？”穆晴酸溜溜地反问，“你想啊，我穆晴虽然讨厌，好歹长得还算伸投（整洁、漂亮，伸读“cen”）嘛，结果把我喊成尤依，我该不该鬼火冲（生气）？哎，你先不要这么歪（凶），我觉得喃，人要实事求是对不对嘛？我晓得，有些东西喃也不怪你，但事实就是事实，我有啥子办法？”她把手一摊。
“呸，不要脸。”尤依不屑道，“就晓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，五个字里面三个字都在弯酸（挖苦）别个。算了，不跟你计较，快开始吧。我们不是要谈正事吗？”
她转向了我。“夏雨，坐过来！有些事要先跟你说。”
突如其来的命令，把我给打懵了。我看看尤依，看看穆晴，再看看尤依，再看看穆晴，目光从左到右，从右到左，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话：
“我……我坐哪边啊？”
两人同时哀叹一声，尤依白了我一眼，不耐烦地说：“想坐哪边就坐哪边！”
可我能信吗？我敢信吗？这就好比陪女生逛街，你说啊我送你点东西吧你要什么？女生笑眯眯地摆手说没事没事随便买点，然后你就真的随便买了个东西给她，结果她柳眉一拧，气呼呼地说，买的什么破玩意儿，我不要！然后拂袖而去。
好吧，以上都是我的想象，因为没有女孩陪我逛过街。但这不是重点。重点是，我只要选了边，肯定就感受到另一边的杀气了，怎么办？该怎么办？
但是，每当我遇上送命题，必然能抓住救命稻草，这难道是我隐藏的技能？
现场的尴尬气氛，被突然走到楼上的店长打破了。
*
我和尤依穆晴，不约而同地傻傻看向店长。她不光自己上来，六夜咲夜两姐妹也跟在她身后，架势可真不小啊。
“店……店长？”我疑惑地问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是不是……我们三个……太闹了？”尤依小心翼翼地也发问了。
“哈哈哈，不要紧张，你们怎么一副碰到警察的样子？”店长笑着摆手，接着转向了穆晴。
“这位妹儿，其实呢，我是来找你的……”
穆晴微微张嘴，然后看到店长突然双手合十，她的嘴张得更大了。
然后，在场的所有人，都听到店长的声音：
“能不能请你，穿一次女仆装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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